跨越三小時車程下了交流道,車頭轉進田間路再駛入阿所居的小村,最後左轉彎進入老家。是聽到車輪在屋前廣場地上滾滾動的聲,拖鞋就踩著細碎的步子跨過大門門檻出來迎接各式年貨海鮮、透新的衣物和帶有喜氣香水味兒的紅包袋子都下了車進了屋;我和弟弟下了車就見阿臉龐,笑容充滿臉上溝壑。這時得趕緊的大聲喊:「阿鄧來啊!」看阿孫精神抖擻笑意又使臉上皺紋更深刻一些,趕緊催促:「來,拜祖先,乎會讀書,老人家順心如意是要緊事,快腳立馬進了神明廳。著手,神明要先拜,再來是祖先牌,阿的話有聽就是乖孫拜完祖先馬上恢復城市本色也沒關係。反正是一溜煙進了房,沒網路沒電視也沒臉書的,這也不影響,還是拾起課業無關的書籍,一副門外爾等於我無干神色,翹著二郎腿摳著臉看起閒書。

 

 

這鄉單層小平房,隔音都不挺好,廚房鼎鏟勺鏗鏘作響、切魚剁肉刀聲鼕鼕;雞鴨魚肉燒柴味兒帶爐水騰滾鍋油爆沸,在我所處小隔間中聽著聞著都一清二楚,遺漏不能。這小年夜時候,三個媳婦中只有我媽在,其他人都只負責吃負責賀歲,哎,除夕飯前一刻再回就好了,省點事。)爸則背著手只管跟隔壁家姑姑叔叔抬槓,說什麼君子遠,廚房的事是女人家的事。我嘛,極少數,會假惺惺的打開門走到廚房,問一下:「要不要幫忙啊?」其實早已知道結局總是阿揮著手把人掃出廚房,嘖,去去去,教人去看點書還是幹啥子都好。我聳聳肩,擺上一臉遺憾離開廚房,繼續隨意看我的閒書偶而來了阿視察,便統稱是在讀冊,她聽了就會一臉開心,細究書上到底是哪國文字,是課本是詩是散文還是小說。她只會掃一眼乖孫讀書的景象,滿意道:「好,快讀快讀,恁咧讀蝦,阿嬤看無啦!」說完便回灶腳忙悠去了。

 

 

 

繼續吆喝,雞要燙熟、魚要煎到「恰恰」,長年菜也得先燙過,什麼都要熟了透,儘管到最後常常淪落既老又,合併肉乾又澀,飯桌上無人捧場的場景。(餐桌上會一掃而空的盤只會是開飯前一刻隨便炒炒的其他菜餚,印證新鮮好吃這道理爐灶燒得火熱,灶上是阿凌晨就開始打理的蘿蔔糕和發糕,白茫茫水汽翻騰。發糕我記得,近幾年來的都沒發,一幅不破困境似的頹然立在桌上,一點發達的意象也沒都是才到菜場買替代的那種很發,發達的跟玉山一樣高聳;色澤十分嫩,跟新生兒一般的專業版本來充數。蘿蔔糕則是我阿的拿手,每年都要炊它一兩疊,一疊的直徑都有兩隻大臂那麼長。蘿蔔港式帶肉末蝦米的那種,而是只含蘿蔔米漿的傳統南部品種,炊畢取出放涼,切塊好祭神。

 

 

 

我盯著外皮已經乾透並且開始變硬的蘿蔔糕,想起剛上高中時曾經寫過的作文,自個兒命題的蘿蔔糕,裡頭對蘿蔔質地和滋味有百分百正向的描述,並還將每年味道不同比喻成年輪,頗有模仿鄉愁的意味。更小的時候確實是喜歡吃蘿蔔糕的。不知是大了還是阿的蘿蔔味道有變異,現在當阿筷子挾起一片蘿蔔糕要給我,我只是笑笑的說我減肥,吃飯就好。「卡無油啦。」我是這麼說的心想至此,盯著已切成白色長條,盛裝再竹盤上的,到早餐店絕對不會點的蘿蔔糕:我竟也曾對此食物有這樣一層慕戀。

 

 

 

舊布新總是要的。年春聯經歷一年的雨水風吹,豔紅盡褪盡,成了不均勻的粉紅色(某些特易受潮的部分甚至帶點慘白)。手指輕輕一碰上去,感覺紙質是那樣稍微彎折就會碎裂的觸感,只比蟹殼黃的外皮再堅韌那麼一些罷了。不做它想,快手將舊聯粗暴撕扯下,紙片盡落地面。另外有人在底下負責掃,像要把舊年的不快通通掃走,揉也不用,直接灑入裝垃圾的肥料麻布袋,快意人心。難道我們能就這樣輕易的將過往撕拉破碎,然後掃除丟盡?)

 

 

 

舊物盡除後就是新的時刻,我從紅白塑膠袋中拿出今年阿買的春聯,印刷的那種,帶有現代化機器的新潮味道。小時候曾上過書法才藝班,寫過一次春聯拿回來張貼,結果被叔叔嬸嬸評論:有待加強。(相比於隔壁家堂妹寫的美觀字跡)孩子脾氣如我,氣的從此棄筆不寫,差點沒拿張梯子爬上去把自己寫的春聯撕了。拿出兩幅春聯一看,今年阿竟然買了兩幅一模一樣的。沒法兒,阿不識字,春聯是大紅的就好看;寫了些甚麼,總之是吉祥的就可以了。其中一聯寫的是:富貴萬年財源長。我心底其實不大喜歡,總覺得寫到錢財元寶等物就俗了。這想法我不敢發表,畢竟自己都二十歲的人了,吃穿讀書還是手拿家裡的錢,哪裡格評論什麼清高不清高?

 

 

 

其餘春、福以及招財進寶等小聯,就由爸到處張貼。門神聯背面也塗上糨糊,用手指抹平,貼上棕色老檜木門。新紅色的神荼與鬱壘,眼神警戒,要再幹一整年的活。幼稚園時候媽媽買了整套的中國故事錄音帶,過年那幾天的故事總讓我年節有更多的想。我認真喜歡門神的威風的架式與銅鈴般的眼神,這些故事與習俗使我感到安全。

 

 

 

最近幾年的年夜飯愈發像是普通晚餐了,我又開始質疑:到底真是如此?還是人歲數長了就會有不同感受?這時另外兩家人也來了,我盯著還在讀小學的堂弟們,他們也覺得這就只是一頓普通的晚餐嗎?黃魚、魯開陽白菜、胡椒蝦、長年菜燉雞(雞是先燙熟才下去燉,上桌後只剩下橡皮筋般無法嚼爛的堅韌)等菜式陸續上桌。除夕夜的圓桌上不會有苦瓜,阿堅持大新年的不吃苦;不會有番薯葉跟番薯,那是豬跟窮人家的食物,過年不可以吃,會窮而大家興趣缺的筍(總是跟乾柴的雞肉一起貫徹整個年節,後進了流浪貓腹中),則是絕不可缺席的年菜。

 

 

 

已不只是過年過節的堅持了,阿擁有屬於他自己不可撼動的,鋼鐵般的中心觀念。給我一包起來厚厚的紅包袋時,她用關節彎曲的手拍拍我的背,捏捏我的手,諄諄告誡回學校的時候不可以跟著陌生人走、夜深了出門、別人給的糖不要拿,書要認真讀,弟弟要好教。她不會叫我要考第一名,作醫生賺大錢,可是我知道她是這樣希望的;她知道我過了這個年就要二十一了,可是在她眼裡我永遠還是玉米叢那麼高的渾小孩殊不知離了雲林,我便是另一個人,她不知道的她孫子,個人闖到國外和素未謀面外國人到處遊蕩之外也曾夜歸。)

 

 

 

更年幼的孩子們吃完了飯,領過了壓歲錢,都離開了這一層樓的老式平房(以一種更年期女人骨質流失的速度)有三台電腦的四層樓透天用守歲的名義徹夜盯著電玩人物。以前我還是十歲小孩時候的年夜,是鞭炮、撲克牌、紙上大富翁。我和弟弟和小一歲的堂妹會到處拜託大人陪我們玩一局遊戲,或者給點資金買盒鞭炮玩兒

 

 

 

說起鞭炮,往日村口的雜貨店還可以買到許多種類,更有配套的鞭炮禮盒(那是所有囝仔的願望)。孩子們什麼都玩,什麼都好玩。水鴛鴦,最流行的玩法是點燃了放在紙杯下,炸的杯子向空中彈;沖天炮(分成會叫和不會叫的),向天放之外也用於攻擊水田,常讓我們被隔壁鄰居罵得躲進屋;只買過一次,燒了都是煙,進了屋,長輩也無奈;蝴蝶炮算是比較昂貴且珍貴的玩物,點上了就螺旋飛上天,並附帶「ㄙㄨㄥ」的拉長聲響和比電音舞台還的光采,聲色效果最佳可惜是曇花一現;最經典且現在還倖存的品項是仙女棒,火花迸出的那美麗,老的少的、男的女的皆為之著迷,魔法一般。

 

 

 

已經沒有魔法了。年夜飯吃畢,留一桌殘羹廚餘,酒飽飯足的現代家人挺著微凸的肚腹各自躺在各自房間。客廳沒人聊天,只有過年特別節目上,主持人用力嘶吼的聲音;廣告時的節慶音樂蕩在沒有聲響的平房,好像就要有回聲了。找到一副撲克牌,可竟缺了兩張;雜貨店已經買不到鞭炮;大富翁不知道甚麼時候,早被回收。剔著牙往屋外小解的路上,只瞥見神壇電子蠟燭的幽幽紅光,將神明廳沉沉覆上詭譎的暗紅色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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